《书衣文录》,大多在“文革”时期所写,按照孙犁先生自己的说法是为了“消磨时日,排遣积郁”,属于喃喃自语,非为发表。正如他日后所言:“文字是很敏感的东西,其涉及个人利害,他人利害,远远超过语言。作者执笔,不只考虑当前,而且考虑今后,不仅考虑自己,而且考虑周围,困惑重重,叫他写出真情实感是很难的。只有忘掉这些顾虑的人,才能写出真诚的散文。”(《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》)他又举例说:“司马迁的《报任安书》,因为是私人信件,并非公开流布的文字,所以他才说了那么多真心话,才成为千古绝唱。”
《书衣文录》也是这样,那么多真心话,借助于书,端写在包书纸上,而不是写在稿纸上,并没有想到日后的发表,方才心无旁骛,信笔由心,真实的情感与思想,并不回避的历史和现实,涉及多方面,内涵丰富,不仅记录孙犁先生自己一份心路历程的断片剪影,也刻印下那一特殊时期带有史的意味的旁注。
就散文的文体而言,它有古人题跋的影子,更具有如此人生与历史密切交织的创新之意。文体的创新,皮和肉是连带一起,不止于形式,同时连带思想的含量,起码迄今未再有这样的文体出现。现在,连手稿都罕见了。
我读《书衣文录》,其中那些富有生活点滴部分,虽只是涉笔成趣,却如新蔬出泥带露,别具另一种风味,格外引我兴趣。抄录几则如下:
昨夜梦见有人登报,关心我和我的工作,感动痛哭,乃醒。
——1975年4月27日题于《西域之佛教》
(陈梦家)盖纯粹书生也。于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惨死。考古一途,何与人事?受迫如此。哀其所遇,购求此书。
——1981年9月2日题于《汉简缀述》
昨日报载,市人民图书馆管理员,盗窃书籍一千余册,卖得二千余元,其中有《营城子》贵重书籍,每部所得仅二元。
——1981年5月17日题于《谈龙录·百洲诗话》
姜德明寄赠。德明信称:出版社书库爆满,将存书售给花炮作坊。此书只收三角,一杯酸牛奶价。
——1986年3月10日题于《兰亭论辩》
四则文录,一则写自己,一则写他人,后两则写世情。写自己,其梦感时伤怀,如此锥心。写他人,2022世界杯越南赛程表,其遇物伤其类,如此凄婉。写世情,书和人同贱,世与情共伤。
再看三则:
昨晚台上坐,闻树上鸟声甚美。起而觅之,仰望甚久。引来儿童,遂踊跃以弹弓射之。鸟不知远引,中两弹落地,伤头及腹,乃一虎皮鹦哥,甚可伤惜。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,只嫌笼中天地小,不知外界有弹弓。
——1975年6月13日题于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
夜起,地板上有一黑甲虫,优游不去,灯下视之,忽有诗意。
——1983年6月23日题于《文苑英华》
二月四日下午,余午睡,有人留简夹门缝而去,亦聊斋之小狐也。是日晚七点三十五分,世界杯段子手买球买冷门,余读此书年谱,忽门响如有人推摇者,持眼镜出视,乃知为地震。
——1975年2月4日题于《蒲松龄集》上
这三则非常有意思,前两则,一台上观鸟,一灯下看虫。观鸟,先觉其美,后见鸟被射伤而慨叹“外界有弹弓”,多有象外之意。看虫,孙犁先生说是“忽有诗意”,其实,夜半看虫,虫与人均优游不去,更有衰年独处的落寞之凉意。
后一则,留简和小狐,门响与地震,交织一起,虚实相加,均在《聊斋》氛围和情境中。如果不是正在读《蒲松龄集》,哪里来此水乳交融的妙笔横生?日后,孙犁先生说:“散文之作,一触即发。真情实感,是构思不出来的。”果不其然!
还有一则:“连日大热,今日上班,从纸篓中,收得此纸。”此纸是1975年8月18日拾得,而做《戴东原集》的包书纸。很多包书纸,就是这样别人随意丢弃的废纸。很多文字,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得来,犹如弯腰拾穗,竟也盈篮。
忽然想起,同样的年代里,画家庞薰琹(qín)先生身处逆境,路过一家花店,看见门前被丢弃的烂花,弯腰拾起几枝,回家写生,画了一幅油画《紫色野花》。
今天是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年的忌日,谨以此短文以释怀念之情。
海量资讯、精准解读,尽在新浪财经APP