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锋 甘肃兰州人。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国家一级作家、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。 著有《李章达评传》《陈启沅评传》《诗经趣语精编》《小城与大城》等。散文、报告文学、小说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深圳特区报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小说选刊》等。荣获第六届“我心中的澳门”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、人民日报社和中国作家协会“美丽中国”奖、梁斌小说奖、孙犁散文奖等。
我极少唱歌,但我喜欢音乐。音乐如岁月流经河床之后沉淀下来的沙砾,若河床裸露,会闪烁金子一般的光芒;若河水汤汤,会矜持地悬浮、摇曳,与水声一起质感、高亢地呐喊。
父亲是一名军人,但我没听他唱过歌。我们那时没有住在军营里,估计部队有纪律,家属不能住在里面。我就没有听过战士们齐声唱歌,那一定格外嘹亮,乃至响彻云霄,让人热血沸腾。
母亲唱的时候脸上浮着笑,有时候只有声音没有动作,有时候手还舞动着,像打着拍子。那时她年轻,从西北随军到内蒙古,住在得力其尔,那是一个村子,春天里,山花烂漫,丰草绿缛,佳木葱茏;春夏交替时,一场淋漓酣畅的雨之后,我们住的院子周围,本来枯萎的柞树,裂开的树皮缝隙之中,一朵朵木耳突兀地冒了出来,黑黑亮亮。孩子们调皮,钻过去,踮起脚尖,小手一捏,一掐,木耳就到了手里,心里乐,乐极生悲,脚底一滑,摔倒在枯草丛之中,沾了一屁股的雨水。秋天短促。进入冬天,大雪漫天飞舞,遮云蔽日。取暖,靠烧木头柈子。一截圆木,直径20厘米左右,圆咕隆咚,不好烧。将圆木立好,一斧头下去,“咔嚓”劈成两半,再将半拉儿木头立好,再一斧头下去,“咔嚓”又是两半,一截圆木分成四半,劈柈子,烧火方便。父亲劈,劈累了,母亲劈。父亲穿着军棉衣,戴着军棉帽,戴着棉手套,一身绿。帽檐上的五角星红得一闪一闪。母亲也穿得厚实。劈着劈着,劈热了,俩人摘了帽子,去了手套。这是我童年里看到的最真实的劳动场面。我也想伸把手,可不敢,那斧头立起来比我高,硕大无比,寒气逼人。一般的家庭劳动,父亲不参加,他是军医,每日早出晚归,治病救人。劳动之余,闲暇时,母亲才唱歌。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,也没有收音机,不知她从哪里学会了这首歌。想必还是从父亲那里听到,从父亲那里学来的。我知道,在我还未出生时,母亲去过父亲读书的军医大学,住了一段时间,也许,就是那时听会的。
《打靶归来》是20世纪60年代的流行歌曲。那时我还没有出生。曲作者为王永泉,是一名军人。歌曲,先有词后有曲。词为牛宝源的一首小诗。牛宝源也是一名军人。艺术来源于生活,诗歌呈现的画面,是牛宝源看到的战士们训练的真实场面。
这首歌节奏舒缓,意境明快,朗朗上口。风靡之时。父亲已经应征入伍,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三十七团九连战士。他一定会唱,且多次唱过。那时他与母亲已经结婚。母亲也就会唱。一首军歌,成为那个年代两个朴素的青年分多聚少且遥远的心灵之约,阳光之河。
其实我也会唱。熟悉那旋律。此生未能从军,是我一生的遗憾。20岁那年,机会是有的,某卫星发射基地去学校物色人选,我被选上,但母亲不让去。也许,父亲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给她留下了隐忧的暗影。毕竟,她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女子,生于斯,长于斯,始终舍不得离开故乡和她的父母亲人。见我要从军远离,故本能地抵触。
女儿竟也会唱。幼时,一日从幼儿园回来,遇到一位长辈,逗她,来,唱个歌——
大人都乐了。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战士!她上的是军区幼儿园,战士们在操场上唱,孩子们在教室里唱。
风萧萧。光阴荏苒。即便音乐作品,也有太多属于过眼云烟,消逝于尘埃。但《打靶归来》如一叶轻舟随波逐流;如一驾马车载驱载驰,走过激昂、动荡的岁月,走进湾泊,走进田野,走进人们心中。常听,常唱,战士们言笑晏晏的快乐,萦绕于耳畔,浮现于眼前,如茶香,如酒酿,与她有缘者,“纠葛”者,无缘无故者,莫不感动。
王虎山,今年 71岁。我小的时候,他见过我,见过母亲,见过弟弟。是一位朴实、耿直的叔叔。
1969年12月13日,他从河北冀州(当时为冀县)当兵入伍时,刚满18周岁。他说他属于“战时征兵”,与苏联悍然入侵我国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的珍宝岛相关。到部队后,他被编入新兵一连;部队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《我是一个兵》。新兵训练过程中,各新兵连进行拉歌唱歌,唱的都是当时的军歌。“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回想起来还是那样心潮澎湃。”
这是一支力量之歌,战斗之歌。其情豪迈,其音铿锵,其势雄壮,其力宛如排山倒海。在当年的抗美援朝战争中,西方舆论称中国有“两颗重磅炸弹”,一指作家魏巍的散文《谁是最可爱的人》,一指歌曲《我是一个兵》。
“我是一个兵,来自老百姓”——兵者,保家卫国者也。保谁的家?卫谁的国?保老百姓的家,卫老百姓的国。国是放大的家,家是缩小的国。来自老百姓的兵,保自己的家,卫自己的国,此乃使命、责任、担当,铮铮誓言,拳拳我心,撼天动地。
正是这样的兵,“打败了日本狗强盗”,驱逐外患;“消灭了蒋匪军”,平定内忧。如此,家园清明,天高日晶;万丈霓虹,山河壮丽。
正是这样的歌,以锋利肃杀之势,风行于战场,于炮火硝烟之中,力之所及,呼号愤发,使敌人色变胆寒,即便是金石之质,亦无不被摧败。
《我是一个兵》词作者陆原,原名陆占春。1942年参加八路军。曲作者岳仑,也是一个兵。1949年10月1日,当他们走到湖南衡山县富塘镇碧塘村时,从通讯连传来巨大喜讯: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!“惊人的喜讯使小山村一片欢腾,扎牌楼,架彩山,鞭炮齐鸣”。陆原和岳仑都是“文艺兵”,一个拉手风琴,一个拉小提琴,为欢欣雀跃的战士和群众伴奏。正是从那一刻起,陆原和岳仑萌生为新中国创作一首歌曲的愿望。
1950年,朝鲜战争爆发。10月15日,在人民志愿军渡江前夕,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三兵团发电报称:
我人民志愿军决于十月十八日至迟十九日开始渡江前进,粮食等项则应立即前运勿延为要。
此时,陆原和岳仑的创作也有了“眉目”。他们发现了一首《枪杆诗》:“俺本来是一个老百姓,放下锄头来当兵……”陆原联想起一首抗日歌曲:“老百姓,老百姓,扛起枪杆就是兵”。正是源自“生活”的素材,成就了《我是一个兵》的“原始”歌词:“我是中华一个兵,来自苦难老百姓,打败万恶的日本鬼,消灭反动蒋匪军”。
“岳仑吸取民歌乐汇和鼓点节奏,激情勃发,才思奔涌,一鼓作气谱出了《我是一个兵》的曲调”。
真正的艺术作品的产生,往往是“偶然”的;“偶然”之中又存在“必然”。此种“偶然”,也许是灵光一闪;此种“必然”,却来自作者长久思考,蓄意观察,敏感捕捉,乃至一气呵成,于朴实无华之中尽显魅力。
让我们永远记住《我是一个兵》的诞生。时间:不到一个小时;作者:两个激情满怀的解放军战士;力量:杀敌于无形;生命:传世之作。
但真正的英雄,一定会在某个时刻,义无反顾,死不旋踵——为了人民和国家的利益。
在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长河中,一个英雄,是一座丰碑;一个个英雄,是一座座丰碑。
1975年6月,我4岁。我和父亲、母亲、弟弟,合照了一张照片。但那时,幼小无知的我不知身后这高高耸立的碑为何物,不认识碑上的文字,不懂得碑文的意义。
及至上了学,读了书,有了文化,晓了事理,才明白,我4岁那一年的夏天,与英雄们有过一次“邂逅”。
人民英雄纪念碑,从1949年9月30日决议兴建到1958年4月22日落成,同年5月1日隆重揭幕,一共花了近9年时间。
碑心正面(北面)镌刻题“人民英雄永垂不朽” (于1955年6月9日题写)8个镀金大字;背面是周恩来题写的在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起草的碑文。
三年以来,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!三十年来,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!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,从那时起,为了反对内外敌人,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,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!
“三十年以来”指自1919年五四运动起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到1949年新中国建国;
而1840年则是中国受侵略的开始。1840年鸦片战争,弥漫的硝烟让中国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。
这三个时间段,涌现了无数英雄;英雄们舍生取义,不屈抗争,气贯长虹,流芳百世。
对英雄的最好纪念,就是不忘。就是永记。就是沿着英雄们的足迹,好好地活,好好地走。
大意为,那些为国献身的将士们,不仅具有勇于冲锋陷阵的气概,更具有誓死不屈的精神。
“烽烟滚滚唱英雄”让人想起明代杨慎的《临江仙·滚滚长江东逝水》中的名句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”——无论古人之词,或今人之歌,无不开篇不凡,气势豪迈。只是,古人之词,含有惋惜之余味,今人之歌,直抒胸臆,“四面青山侧耳听”——听到了什么?晴天响雷,大海扬波,那是四海八荒之内飘扬的英雄们擎起的猎猎战旗,英雄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,英雄们驱虎豹、逐豺狼、舍生命、保和平的慷慨之歌。正因如此,后人尽享大地春浓,鲜花满园。属于“现在时”。
公木曾如是说:“《英雄赞歌》作为电影插曲,是1963年秋冬间,我与音乐家刘炽合作的,我作词,他制谱。诗为乐心,声为乐体。在这里,作词只是点明主题,制谱形同安上翅膀,合到一起,才成歌曲,才得为大众传唱。”
我小时候,看过影片《英雄儿女》。影片讲述抗美援朝时期,志愿军战士王成牺牲后,他的妹妹王芳在政委王文清的帮助下坚持战斗,最终和养父王复标、亲生父亲王文清在朝鲜战场上团圆的故事。
我那时还小,只觉得战斗的电影好看;又在部队大院长大,对军人崇拜。其实,影片中的王成和王芳是那时人们崇拜的偶像,后来影响了中国几代人。
《英雄赞歌》是唱给当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士们的。我想,杨从芳老人的感情应该尤为真切。他是父亲所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三十七团(前汽车一团)战士,1951年8月,他在驾驶军车运送弹药通过美军飞机封锁线时,遭遇惊心动魄之拦截。只是,我通过第三十七团老政委李晨旭与他联系未果,甚为遗憾。也好,其年已96岁高龄,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,不去打扰老人家也罢。
英雄的“软肋”,只有一个“情”字。家国天下,魂牵梦萦,纵是铮铮铁骨,亦常使英雄泪沾襟。
音乐无国界,但分层次与境界。靡靡之音,销蚀人的意志;悲哀之音,让人寸断肝肠;幸福之音,令人心驰神往;轩昂之音,如勇士赴敌场,势如破竹,分寸不让。
治世之音安以乐,其政和;乱世之音怨以怒,其政乖;亡国之音哀以思,其民困。
国难当头,社会动荡,战争频仍,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之时,英雄辈出。赞歌唱给英雄。
如今,浮云柳絮,天地阔远,百鸟喧啾,既和且平,此时,我们仍然怀念英雄,赞美英雄,歌唱英雄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