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士敏越来越不喜欢没有进步和成长的生活。她意识到活一天,就会老一天;但是练鼓一天,她能从一个动作、一段节拍里找到一点进步,就觉得抓住了正在流逝的时间。
这时候她就扔下鼓槌站起身,在没什么人会路过的铁道桥底下,打开手机里的歌,跳上一段最拿手的新疆舞。
虽然没穿那件蓝色舞裙,但她会回想在北京天坛公园跳舞的画面:一群伙伴们围着她,路过的游客看着她,有人录像,有人与她合影。
那种像是在舞台中心被关注、被欣赏的价值感是她年轻时从没感受过的,这让她一下就能找回继续练鼓的精神头。张士敏调整呼吸,重新坐回那张磨得发亮的板凳,戴上耳机,继续拿起鼓槌。
她在铁道桥下独练架子鼓的画面被人拍摄成照片和视频,传上了网络。媒体报道中她是“最孤独的女鼓手”。
前半辈子,张士敏一半给了父母兄妹,一半给了女儿,奔奔忙忙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什么,时间锋利,在她脸上刻出皱纹,年前时文的褐色眉毛也已变淡。
大爷大妈们跳的广场舞太过整齐划一、缺乏美感,她学新疆舞,跳到了有人欣赏、别人求教的程度,又迷上了没有多少老年人会想玩的架子鼓。
她朝七晚九地练习,目的只有一个:重回公园时,人们能看到一个摸惯了锅碗瓢盆的“59岁老太太”把架子鼓“打出了花儿”。
张士敏练鼓的地方,在南二环路铁道桥的一个桥墩下,这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地方。
离马路两边的小区远,不扰民;头上就是铁道桥,遮阳避雨;虽然旁边挨着个垃圾站,但有花丛隔着,蚊子是多了点,她在脚下点了6盘蚊香。
张士敏最喜欢这地方的两大好处,一来,旁边有路灯,练鼓练到9点也不黑,谱子她都能看见;二来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人少,没人注意她,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。
至少张士敏不想现在就被人围观,她玩架子鼓已经5年,在桥下练了2年,但觉得自己离公开表演的水平还差得远呢,2个月前她才决定跟专业老师好好学一学。
每周六一堂课,学一个小时。最近练习的《公路之歌》,老师已经教完了全部节奏,歌曲3分钟,张士敏练了一个星期。
在无数个3分钟里,张士敏塞着耳机,头上隆隆跑过的火车声,她听不见。鼓前有个过道,偶有一两个人走过,或盯着她看,她也不抬头,鼓槌在低音大鼓、叮叮镲和吊镲上来回飞舞,后脖颈子上的细汗亮晶晶的。
每天,练鼓会花去她至少10个小时。早上7点出门,晚上9点才回家,午饭、晚饭靠包子、枣糕配上黄瓜、葡萄解决。
她是6年前在天坛公园跳新疆舞时,迷上的架子鼓。公园里有人打,她羡慕,“这才艺多酷,老年人玩得少。”
听说人家要换新鼓,她赶紧掏了1000块钱买下来,这架二手鼓就这么跟了她6年。刚开始,她找会打的人东学一点,西学一节,也上网扒视频看。照顾外孙女之余,她买了一台胶皮哑鼓,在家带着耳机练,有空就到桥下练。
她的鼓鼓壁发黄,一个鼓用铁丝箍着,鼓面上贴了好几层胶带,两个镲面的纹理刺了黑渍。
拉着这套“古董”,在公园里给合唱团伴奏,和着音乐打,张士敏觉得练有所成,挺美。
直到半年前有个围观观众用她的鼓玩了一下,她被刺激到了,“我这5年白练了。”
今年6月,张士敏出现在吴玉龙眼前时,他并不意外,作为一名架子鼓老师,他以前教过2个阿姨。
吴玉龙也就一听,来了固然好,他能帮她丰富业余生活,不来也无所谓,毕竟学费1万块钱,阿姨也得考虑考虑。而且,教小孩比教老年人的成就感更大,有的孩子能凭着这项才艺获个奖、考个学。
令他没想到的是,第二天一早8点多,培训班的门还没开,张士敏就守在门口了。问了一句“你觉得我这么大岁数学鼓,晚不?”,看他没否认,张士敏立马交钱上课了。
张士敏是吴玉龙这批学生里最年长的,他教过更大岁数的,但没见过像她这么认真的,“别人都问我,什么时候能出师表演,她的更多问题是,怎么使力气更正确,怎么练习更有效。”张士敏是吴玉龙课堂上唯一一个用笔和纸记笔记的人。
以前横在张士敏面前的大山是鼓谱,她一点乐理知识都没有,真的上课了,张士敏发现,“哎呦,原来只要上心了,咱也能学会。”现在,她会给别人解释“前16后8,前8后16”的乐理基本常识。
最折磨张士敏的是她这几年瞎打留下的赖习惯。在合唱团伴奏那会,她照猫画虎,鼓槌往手里一握,抡起胳膊在四个鼓面上来回倒,脚尖踩底鼓。
音乐盖过鼓声,她听不见节奏到底对不对,就觉得一首曲子下来“贼拉累”,以为是上了年纪的缘故。
上课之后,知道打鼓靠腕子,反应才灵活;底鼓要全脚掌踩实,声音才饱满。纠正这些错误打法,张士敏在桥下练一个月,起初打着打着就忘了,发现一个动作不对,她就停下,哪怕只打了一小节,也要重新来过。
张士敏打鼓的视频被朋友发到吴玉龙的手机上时,他才知道他的这个学生私底下下过这番苦功。以前教过的其他两个老年学生,报名比张士敏早得多,课程到现在还没学完。
张士敏上了2个月,每周六雷打不动,一节课也没落下,“这么练下去,至少在业余选手里能成个专业的。”
“做到最好”几乎是张士敏的人生信条。这条“最”的高线到底在哪,张士敏说不上来,“反正不能糊弄,让人觉得不行。”
18岁的时候,张士敏接替父母的工作,在老家黑龙江伊春五营区的水泥厂上班,成了家里第一个拿工资的孩子。
她排行老大,底下还有4个弟弟妹妹,父母更多的心思花在更小的孩子身上,孩子们上学、生活都等着钱。
印象中,五营真冷,总裹着棉衣、棉裤、棉鞋,一年只有2个月的气温能穿漂亮的裙子。
干活的时候,张士敏不喜欢跟着大伙一起,她嫌说说笑笑效率低。别人扛一袋,不到1米6的她肩上扛一袋,手里还拽一袋。“一个月下来,人家的工资40块钱,我能拿100多块。”
张士敏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,半辈子都在为生活奔波,以前为了弟弟妹妹,后来为了女儿。
30多岁的时候,她和丈夫离了婚。她倒一点不难过,“吵吵闹闹过日子不幸福,离了反而自由。”
她向往大城市,五营闭塞,对孩子的教育不好,“那时,新闻里天天都是改革开放的事儿,风啥时候能吹到我们这儿?”
风吹不进来,张士敏就走出去。她去哈尔滨学美容,看着大城市里的姑娘穿着的确良的裙子、白边布鞋,她也想成为她们那样。
给同样爱美的女人祛了斑、文了眉、拉个自然的双眼皮,人家越满意,她在烟台的脚跟就扎得越稳,才有底气把女儿接到跟前来读书。
张士敏给女儿的要求只有一条:好好上学,别活得像妈妈一样累。过往的奔波被她形容成“像驴马一样的生活”,只为了眼前的那口粮,日子过得没有一点精彩和颜色。
家里啥活她都不会让女儿沾手,只要去外地进设备、学技术,箱子里有一块地方空着,要放给女儿买的书。
有一次赶回家的火车,她差点被车撞倒。反应过来的时候呆住了,心想,如果真的被撞死了,谁能知道我是谁。
大外孙女出生时,张士敏当了姥姥。孩子喊她“姥姥”,她自然开心,抱着外孙女出去玩,开始有年轻人管她叫阿姨,上了公交车,有人给她让座,她不坐还怼回去,“没事,我站得稳着呢。”
女儿朱艳妮也发现过母亲的衰老,头发里有了银丝,抱孩子的手臂上有时候贴着膏药。她不想把母亲完全绑在身边,给她办了张公园年卡。
这张年卡简直打开了张士敏新世界的大门,“北京真好啊,有这么浓厚的文艺氛围。”在颐和园的公园,有好多比她年长的人跳广场舞,她加入进去。
她年轻的时候,不敢想文艺上的事儿,唱歌、跳舞对她来说是奢侈品,“这个月生意不好,下个月房租都缴不起,哪敢想别的。”
广场舞跳了半年,抬手、踏步的动作再也不能吸引她,“整齐划一,没有一点女性的美感。”
天坛公园的新疆舞爱好者最终锁定了张士敏的眼神,老师跳舞时的姿态、气质、表情都让她着迷,她跟着学,回家练,买了绿的、黄的、蓝的舞裙,能在床上劈竖叉。
跳新疆舞的时候,张士敏发现了自己“人来疯”的一面,“越有人看,我就跳得越起劲。”
在舞蹈中,她才找到了年轻时都不曾有过的价值感,“有人欣赏你,给别人带来美的享受,我特开心。”
她就这么跳着,跳成了公园里的老师。王阿姨是张士敏的学生之一,4年前跟她学过三步一抬。在这个学生眼里,张士敏有点“独”,“总是自己拿个机子,从来不和大家一起跳。”
这种独来独往也给张士敏带来不少麻烦,老伙伴们总觉得她太扎眼、不合群。有时候在小区楼下,张士敏也忍不住露一手,朱艳妮对此感到尴尬,她劝母亲,没必要啥事儿都那么张扬,“不就是玩嘛,这么认真干啥。”
张士敏觉得自己不认真不行,时间早就留不住了。以前别人让座她都不坐,现在站久了,两条颤悠悠的腿就打败了她;脸上文过的褐色眉毛和眼线早就淡化,发际线也悄悄后退,张士敏心想,“如果容颜留不住,就留住心态。”
张士敏越来越不喜欢没有进步和成长的生活。她意识到活一天,就会老一天;但是练鼓一天,她能从一个动作、一段节拍里找到一点进步,就觉得抓住了正在流逝的时间。
8月23日,天坛东里南区,早饭后,张士敏正在做晨练。她说,锻炼身体有利于打架子鼓。
朱艳妮后来也理解了母亲,甚至开始羡慕她,“挺有勇气的一个人,感觉啥也难不倒她。”
现在,张士敏唯一需要对抗的就是时间。为了减少路上耽误的功夫,她在练鼓地的附近租了房子,10平米不到的单间里,每天待得最长的时候就是晚上回去睡觉。
她连上厕所都规定了时间——10分钟。除此之外的一切光阴,都被她拿来练鼓。
周六又快到了,吴玉龙心里盘算,他肯定不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。因为每次上课,学生张士敏都比他这个老师来得早。
如果是个晴天,他就会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“老太太”斜挎个包,就那么笑眯眯地等在阳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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