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向往。20世纪八十年代末,齐秦的歌《外面的世界》传到我就读的山村小学,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外面的世界很无奈。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,我总在这里盼望你。”感觉这是天外之音,把我们小小的魂儿都勾走了。那时候,经常听大人在我们面前提起的一个地名就是小龙钨矿。我们照明用的灯泡里的钨丝,就是那儿生产的。当然,我姨父在那儿工作是我对这个地名最直接的认知来源。
这些经过大人的描述而渐渐耳熟起来的陌生地名,开始在一个孩子的心灵中构筑关于远方的城堡。就像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孙少平对于铜城大牙湾煤矿的无限渴慕。“傍晚,当暮色渐渐笼罩了北方连绵的群山和南方广阔的平原之后,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带的一条狭长的山沟里,陡然间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灯火。这就是铜城。”路遥写下的这一段文字,仿佛也是写给小龙的。大牙湾产的是煤,小龙出的是钨。它们都是来自地壳的痛苦分娩,它们肤色相似,来路相似,基因相似。巷道、井架、矿灯、机车、吊塔、窝棚等等,组成了一幅艰辛、火热、多彩的“矿区生活图”。孙少平此后的命运就与矿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,他的平凡人生被乌黑的煤炭涂抹得深沉而悲壮、平凡而动人。
小龙,一个喻意无限美好的名字,它在几代矿人的心目中游弋、飞腾、穿越,构筑起一个内地山区与传统农耕生活迥异的“工业小帝国”;它寄托了很多人对人生困境的拯救,以及对未可知的明天的憧憬。就像我的姨父,他在高考这座独木桥上滚落深堑之后,怀着满身的伤痕,像一个落草的好汉投奔小龙而去。在他的眼中,那里是没有失败、没有倾轧、没有屈辱和不公的“水泊梁山”。后来读了《平凡的世界》之后,他又成了我心中的“孙少平”,小龙就是我们身边的“大牙湾”。
1934年10,红军北上后,小龙钨矿由国民政府开办经营。1949年8月,泰和县解放后,人民军队接管小龙钨矿,小龙钨矿重新回到党和人民的怀抱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小龙迎来了新的历史发展机遇。这片历经沧海桑田的黑土地,张开它的怀抱,迎接五湖四海的追梦人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龙汇集了来自全国14个省份的矿工,以及他们的家属,人口最多时达到3万多人,小龙也迎来了它的“黄金时代”,被人称为大山里的“小香港”。
每次来到姨父家,他总要翻出他的老照片给我们看,感谢那个流行拍照的年代,他们以照片的形式,把无数美的瞬间留存下来,把一个时代的影像留给了后人。这些照片里,小龙昔日的繁华似乎不曾远去。站在海拔567米的寮下岽俯瞰小龙,一条繁华的街市分布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,弹丸之地,房屋林立,店铺栉比,层层叠叠,依山而立,如蜂房蚁巢,街头人流如织,学校、医院、银行、邮局、电影院、发廊、歌舞厅、菜市场,无所不包。这里还成了港台流行潮的一个港湾,邓丽君、齐秦、张学友、谭咏麟、成龙、李连杰、小虎队、崔健、beyond、霹雳舞、摇滚乐、花衬衫、喇叭裤……开放的风似乎加快了它抵达这个山乡小镇的脚步。你完全想象不到,这个因矿而兴的小镇,它的骨子里有着极强的包容性。各种口音在这里混杂,各种习俗在这里共生,各种文化在这里融合,它们是从不同山谷流泻而下的水,一同注入穿镇而过的小龙河,奔腾向前。从而形成了它外向、开放的性格。她是一个出身草根,却美丽、大方、热情,又多才、多艺、多情的姑娘,她的每一个眼神、一颦一笑间都透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和仪态。她的气质里有《平凡的世界》里润叶的温婉、善良,又有小霞的激情和勇敢。她把多少怀梦的人,都吸附在这片山水之间。照片里的姨父,二十出头,卷头发、牛仔衣、喇叭裤、高帮运动鞋,高高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“齐秦式”墨镜,英姿勃发,潮气逼人,让人感觉他不是一名日日穿梭于地底巷道的矿工,而是一名大红大紫的明星。年过花甲的姨父翻看这些年轻时的旧照片,眼睛里的光依然像一束矿灯,穿透时间的迷障,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晕:“谁不曾年轻过呢?”
这是地面上小龙,它是显性的,是热烈而张扬的,是繁华和炫目的。而在它的地下,在大多数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,还有一个地下的小龙。它是隐忍的,是艰辛而暗淡的,是孤寂而清冷的,它倒影在这片繁华之下,被大地遮蔽。只有当你深入它的内部,才会知道地上与地下之间,是一种怎样的逻辑关系。路遥为了写孙少平的矿工生活,主动申请到矿区体验生活达三年之久,他与矿工同吃同住同劳动,深入矿井,深挖文学矿苗,得以成就这部旷世杰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