幕阜山区到处是高大的楠竹林,楠竹林边是一座座青翠的茶山和茶园。山乡儿女们在采茶、栽秧、砍毛竹的劳动中,喜欢唱山歌和田歌自娱自乐,彼此唱和,渐渐演化成了“采茶戏”。层层茶梯和绿崖深处,你唱我应,山歌互答。这是一种清新、朴素的劳动之歌和乡土之歌,无论是唱词和曲调,都散发着山茶花和泥土的芬芳,表达着山乡儿女们诙谐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人情怡怡的美好心地。
最早的采茶戏只有小生、小旦、小丑三个角色,称为“三小戏”,以唱为主,辅以简单的插科打诨式的道白。小戏的基调是抒情、清新和逗乐的。后来有了职业艺人加入,专门的采茶戏班子形成,渐渐有了完整的戏本、唱腔和表演程式,采茶戏也从茶山村野走进了县城舞台,而且也有了正式的采茶剧团。
肖冬云年龄虽小,只有十八九岁,却是采茶戏的“行家”。我在山区文化馆工作时,她经常和我搭档,一起下乡住队采风。她去给乡镇小剧团辅导采茶戏,我去搜集幕阜山区的民间故事、歌谣和唱本,有时也帮肖冬云修改一下采茶戏本子。幕阜山区不少塆子里,都有肖冬云的“老堡垒户”,她吃的是“百家饭”,无论走到哪个塆子里,乡亲们都会腾出最好的屋子和床铺, 怎么买俄罗斯世界杯球,好让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。
几年下来,她独当一面,足迹踏遍了每个小塆,为一些乡村小剧团排练上演了《秦香莲》《杏儿记》《大夫断案》《挖茶园》《白罗衫》《玉堂春》等十几出采茶戏。逢上春节、三月三、端阳、六月六、中秋等节日,小剧团的锣鼓一响,顷刻间传遍山山岭岭。年轻的细伢子细妹子们兴高采烈,婆婆爹爹们也欢天喜地,牵孙抱凳,相携出门。只要小剧团一来,再偏远再寂寞的塆子,也顿时红火和“闹热”了许多。幕阜山人把“热闹”叫做“闹热”。
东春塆子和邻近的三两个塆子,联合成立了一个采茶戏小剧团,翠云嫂是这个小剧团的“台柱子”,也是小剧团的“灵魂人物”。本来嘛,她就是东春塆子和方圆四周公认的最俊俏的小媳妇,再加上会唱戏,有副好嗓子,人缘也好,前塆后塆,没有不认识翠云嫂的。怎么说呢?只要哪天小剧团要唱戏了,翠云嫂那柔美婉转的唱腔一响起,柔美又亲切的乡音,就算是内心孤独和悲苦的老人听了,也顿时能有所安慰;就算是躁动不安的细伢子听了,心里也立刻会安稳和平静许多;哪怕是正在哭闹的小伢听了,瞬间也会安静下来。翠云嫂的女儿小玉,才十五六岁,也喜欢跟着姆妈唱采茶戏。肖冬云很看好这个小姑娘。有一年,县文化馆和县剧团为各乡镇的采茶戏“新苗”办了一个培训班,小玉就是其中一名小学员。
幕阜山的乡亲们看戏,当然也有接受道德教化和审美享受的成分,大多采茶戏故事里,也确实包含着“化育人心”的主题。但更多的时候,乡亲们图的就是一个“闹热”。台上唱的是什么戏文,演的是花旦,还是小生,那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锣鼓声一响,全塆子老老少少的欢笑声,也跟着起来了,平日里,邻里、妯娌和婆媳之间,还有小伢之间偶尔的别扭和不快,也都在这闹热的气氛中烟消云散了。也正因如此,小剧团里的演员们在台上演戏,打鼓佬在台边打锣鼓,也常常会率性而为,戏里戏外,任意进出,并不去讲究合不合“规矩”。
有一次,翠云嫂他们排演了现代采茶戏《沙家浜》,翠云嫂是唱青衣的,阿庆嫂一角,非她莫属。戏台搭在一个打谷场上。附近几个塆子里的乡亲,扶老携幼,像过节一样都赶来看戏,大人和细伢子坐满了谷场。可是天公有点不太作美。戏才唱了一半,远处竟有乌云在聚集和翻卷,好像要落雨的样子了。唱到第六场《授计》时,翠云嫂在台上刚刚唱道:“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,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……”突然,雨点“啪嗒啪嗒”真的落下来了!台下的人们,少不了要慌里慌张地赶回去收拾晒场上的东西。翠云嫂倒是不慌,只朝台边的锣鼓乐队示意了一下,锣鼓乐队马上停了下来。这时,翠云嫂在台上朝台下喊道:“小玉,快回家,把晒的被子收回去!”
正在幕布后面候场的“沙奶奶”,这时也赶紧掀开幕布跑到台前,也朝着台下喊道:“崽吔,快去喊你细爹帮忙,把晒场上的玉芦收回去咯!”幕阜山区把玉米叫做“玉芦”。台上台下,“互动”了大约好几分钟。有人往家里跑,去收东西;也有人匆匆拿来斗笠、蓑衣和雨伞,让老人和伢子戴上、披上。一出戏才唱了一半,哪有不接着唱下去的道理。有经验的老人仰头看了看天象,心里有数了,就仍然稳稳坐在台下,继续看戏,颇有几分“风雨不动安如山”的心理素质。
果然,台下的事情吩咐完了,“沙奶奶”赶紧退回幕布后面继续候场,“阿庆嫂”朝台边的乐队一招手,乐队接着刚才的段落,重新演奏起来,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。翠云嫂接着演唱:“……亲人们粮缺药尽消息又断,芦荡内怎禁得浪激水淹。他们是革命的宝贵财产,十八个人和我们骨肉相连……”
雨,一阵子就过去了。这山塆稻场上的天空,重归晴朗。唱戏的一直唱完了全本,看戏的人也一直坐到了最后。一场演出,功德圆满;老老少少,皆大欢喜。还有一次,是收稻子的季节。戏台搭在塆子东头的稻场上。这一次,肖冬云给他们排演的是古装戏《秦香莲》。不用说,还是翠云嫂的秦香莲,小玉和另一个小姑娘分饰冬哥和春妹。《秦香莲》算是采茶戏里的大戏,没有哪个乡亲不熟悉苦命的秦香莲和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的故事。因为熟悉,县剧团每次来演出,都是观众如云。有一年,县剧团在邻近的江西瑞昌连演七天,场场爆满。剧团离开瑞昌那天,当地乡亲拎着装满鸡蛋、鸭蛋和油面的篮子夹道相送,依依不舍。
这一次,也许正是夏收忙碌时节,大家都在抢收稻子,说好晚上七点钟开演的,到了七点半,台下还没有坐满。锣鼓敲了一阵又一阵,打鼓佬把手都敲酸了,台下还是只有一些打打闹闹的细伢子。
“乡里人,时间观念就是这样子。”肖冬云好像有点尴尬,朝我笑笑说,“天不黑透,是开不了演的,我早就习惯了。”我也笑笑说:“没有关系,入乡随俗嘛!”一直过了八点钟,天黑透了,山尖尖上挑起了月亮,化好妆的演员,一边啃着煮玉芦,一边陆陆续续“到位”了。
这时候,白天里就牵引好了电线,架在戏台四周的几盏大照明灯,把稻场和四周的田畈照得通亮。戏台前面,晃满了叽叽喳喳的细伢子们的小脑袋,有的小光头跟电灯泡一样,锃光瓦亮。有的老婆婆,连小孙孙和摇箩一起端来了。婆婆们挥着蒲扇,给细伢子赶着飞虫。再一看,一堆细伢子中间,还坐着一位白胡子老人。肖冬云拉着我过去,恭恭敬敬地介绍说:“这是塆子里年纪最大、辈分最高的太公,我们都叫‘九公’。”
“九公,您老好啊!”我连忙也恭敬地上前问安,笑着说道,“九公呀,您老不驾到,采茶戏开不了场哪!”九公笑着捋了捋白胡子,开心地发出了在幕阜山区保存至今的一些古老的文言叹词:“噫,好矣,好矣哉!晚些开演,包大人要把铡刀磨磨快咯!”
这块大稻场,就是九公家的。老人家开心和自豪得很,几个淘气的小伢像小猴攀树一样,缠绕在他的膝下和身后。一阵急急风的锣鼓点,再次响起来。这是真正的乡村锣鼓,听起来,四面山间都有回声。在大人们和细伢子的欢呼声中,台上的幕布徐徐拉开。演员暂时还不会出场,照例先笑嘻嘻地走出一个裤腿挽到膝盖下的中年汉子。他是这个塆子的村支书。坐在我前头的一个小丫一见那汉子,高兴地站起来大喊:“爷哎──”
台下的人们一阵大笑。村支书搔了搔头皮,端着包了红绸布的麦克风,照例先要发表一番讲话。先是一堆夹着许多我听不大明白的方言叹词,然后是“各家的薯秧须在端午节前插完……”然后是谁家订购的油毛毡什么的几时可以到货;然后是谁家的伢子掏了塆子东头的鸦鹊窝,家长要严加管教……最后, 世界杯买比分让球怎么算,支书嘿嘿笑笑,卑躬屈膝地向台下问道:“九公,可以开始了吧?”
九公白胡子一点:“好矣,开始!”
于是,噼噼啪啪,鞭炮响起来。这里唱戏,开演前有放鞭炮欢庆的习俗。鞭炮响了,咚咚呛呛,锣鼓再起,合上的幕布重新拉开,这戏才算正式开演,花花绿绿的青衣、花旦、小生、丑角,便开始袅袅娜娜、鱼贯登场了……
采茶戏多半是村野小戏,故事简单明快,角色不多,人物也大都是员外、秀才、小姐、丫鬟、寡妇、酒保、媒婆什么的,再有就是乡村的三姑六婆、引车卖浆者居多。相比之下,《秦香莲》已经算是一出“大戏”了。虽然也有秦香莲这样的民女和两个伢子的角色,但还有国太、驸马、公主等形象。翠云嫂把秦香莲的苦情,唱得如泣如诉,不时地引起台下的爹爹婆婆们的阵阵唏嘘。
“还真是可以啊,像模像样的一出大戏呀!”我小声对冬云说,“翠云嫂演得真投入,如泣如诉啊!”
“就是戏本子有点太长了,估计不演到半夜转点,演员是下不了台的。”冬云苦笑着说。
“为什么要演这么长?就算台上的人吃得消,台下的人恐怕也坐不住哦!”
“乡亲们时间观念差,反正是图个闹热。”冬云说,“演到一半,再放几挂爆竹,送一下‘腰台’,歇息一下,再接着演,也就不觉得有多么长了。”冬云常年给小剧团排戏,如鱼在水,当然是冷暖自知。
通常,秦香莲的故事都是从店家上场开始,三言两语交代一下陈世美进京赶考中了状元,不顾家中已有妻儿老小,当了驸马。接着就是秦香莲拉着一双儿女冬哥和春妹上场,从店家口里得知实情,然后进京找人……直到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受到应有的惩处。要演完这些情节,至少也得两个半小时吧?
可是,翠云嫂他们演的这出《秦香莲》,是从陈世美在老家苦读、一心想考取功名开始,再演到善良、贤惠的秦香莲,披星戴月操持家务,悉心照顾公公婆婆和一双幼小的儿女,好让丈夫进京应试,然后再演到陈世美金榜题名被招为驸马。这时候,依照人之常情,陈世美还有翻来覆去的一番“思想斗争”……
“我的天,是有点长啊!”戏看到这里,我看了一下手表,小声对冬云说,“秦香莲还没到京城呢,这就个把小时过去了。”
“是呀,初一数到十五,一天都没有抛洒。”冬云笑笑说,“肥水不流外人田嘛!”
不过,台下的老老少少倒是大眼瞪小眼的,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、如痴如醉的。只是,乡村的夜晚深了,明亮的灯光就会招引来满畈的蚊虫和虻子,惹得看戏人得不停地挥动蒲扇、汗巾什么的。演到王丞相痛快淋漓地把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好一番痛斥之后,台下突然有人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。
“到‘送腰台’的时候了。”冬云告诉我说。
“送腰台”,也叫“送幺台”。采茶戏班子跟别的剧种的戏班子一样,不知从什么年月起,保留下一个传统,就是戏唱到一半时,“主家”担心唱戏的力气不够了,肚子饿了,嘴巴渴了,就会选在合适的节骨眼上,暂停一下演出,给台上的演员和打鼓佬们送点吃的喝的,“犒劳”一下,当地方言叫“接过腰”。
听说早年间的“送腰台”是十分讲究的,都是大户人家或邀请戏班子的“主家”出钱,提前置办好一封一封的点心、水果,还有蒸熟的鱼、肉和点上了红点点的麦粑(馍馍)什么的,一样一样地摆在托盘或浅一点的箩筛里,再从塆子里选出几位长得俊美的细伢子和细妹子,到时恭恭敬敬地托到台前,举过头顶,以示隆重和吉祥。站在台上的演员们,或凤冠霞帔,或穿龙袍、扎蟒带,反正是尽量要“盛装”前来迎接,接过之后,还要由左至右朝着台下一拜、再拜、三拜,表达感谢。
现在,“送腰台”的人,除了出面张罗和邀请戏班子的“大户人家”或“主家”,一般的热心村民,也可以事先准备好一些八宝粥、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果和牛奶等饮料,当然,也有事先包好几个“红包”的,到时候也热热闹闹地送到台前去。这样,台上演戏、打鼓的人高兴,台下看戏的人也觉得体面,脸上有光。
“送腰台”的全过程,都会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欢快的锣鼓声。台上台下这一阵“互动”,不仅把一场演出推向了一个小高潮,也算是一次“中场”休息吧?唱累了的,可以稍微缓口气,看累了、想困觉的,尤其是老人和细伢子们,这时候正好重新抖擞起精神,接着再往下看。一直演到铁面无私的包公,摘下乌纱帽,喝令“开铡”时,台下再次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──这一次,估计是把剩下的所有鞭炮都点上了,鞭炮震天,人心大快,这一场戏,无论是台上台下,都算功德圆满了!
我抬起手腕一看表,果然正像冬云说的一样,快到半夜12点了。
“这么多鞭炮,是事先特意组织的吧?”趁着几位村民在帮着拆台的工夫,我问村支书。
“用不着组织,家家户户积极得很咯!”支书笑着说,“我发誓,都是乡亲们自发的,不信你问细妹子嘛!”
冬云说:“爹爹婆婆们看得高兴了,不习惯给演员们拍巴掌,放几挂鞭炮,表达的就是‘叫好’的意思。”
“我的个天!足足演了三个多钟点,乡亲们不会嫌长?”“不嫌长,不嫌长。”支书一边帮着拆台子、搬道具箱子,一边对我说,“乡里人,夜间看戏,算是最闹热的事咯,三个钟点,一点也不嫌长。”
演出结束后,支书、冬云带着我,陪着所有演职人员,涌到翠云嫂家里“吃宵夜”。演员们都已经麻利地卸了妆,翠云嫂在忙着给大伙儿弄吃的。
“翠云嫂,祝贺你们呀,演得真不赖,快赶上县剧团的水平啦!”我一边夸赞,一边询问,“是谁演的公主?扮相好美啊!”
“喏,‘公主’正在灶脚烧火。”翠云嫂指着坐在灶脚下添柴烧火的一个大嫂说,“她是柯家贵的堂客,春娥。”
“是春娥嫂演的?这真是……”我吃惊地笑起来说,“真是太神奇了!春娥嫂,让你这么美、这么娇贵的‘公主’给大家烧火做饭,太……太委屈你啦!”
灶膛里闪出的火光,映照着春娥嫂沾了些柴草灰的脸庞。说实话,卸了妆的春娥嫂,与刚才站在台上的美艳公主,实在是判若两人。我在心里暗暗诧异:一个坐在灶台前烧火的村姑,在日常生活中衣着朴素,貌不惊人,一旦戏衣穿上,妆容扮上,怎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娇美、那么雍容华贵呢?
也是呀!马兰花开在湿润的洼地,水竹长在清亮的河腰。有雨雾、有日光的山崖下,哪有长不好的茶园?伴着青翠的茶山茶园,唱着清新的山歌和采茶戏长大的细妹子,哪有长得不好看的?后来,肖冬云和翠云嫂让我帮着把《秦香莲》删减一下长度。我说:“前头的陈世美在家用功那一段,可以扔掉不要,反正乡亲们都晓得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翠云嫂说,“光那一段就得演半个钟点。”
“后面的呢?”我故意问道。
“后面的……一波三折的,都是合情合理的。”翠云嫂说,“陈世美当了驸马,不认香莲和一双儿女了,光演到这里,还不够定他死罪的。”
“对咯,这仅仅就是个‘重婚罪’咯!多骂他几声,叫他抬不起头来,也就够了。”春娥嫂附和着说。
“所以,后面杀妻灭子的戏份就不能少,有了故意杀人、丧尽天良这些戏,陈世美就稳稳地够得上死罪了,包公铡他,就铡得一点也不冤枉他!”凭翠云嫂这分析能力,不去编戏本,真是可惜了。
“那要是把韩义士中止犯罪这一场去掉呢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这怕也不行,你想哦,没有这一场,老百姓痛恨陈世美的程度,会不会差把火?”
真是“实践出真知”呀!翠云嫂、春娥嫂讲得都很有道理。谁说采茶戏只是生长在山野上的一朵山茶花、一朵映山红?不,乡音醉处,乡情深处,就没有不美的艺术,也没有不受乡亲们抬举的文化。翠云嫂、春娥嫂她们的演出,给我好好地“上了一课”。 题图 张宇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