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世维的家被这样分割开,他的生活、事业和梦想分别装在里面。5平方米是张世维简陋的起居室;30平方米是他经营的盲人按摩店;140余平方米是他组建的盲人艺术团排练室。
盲人乐队许多成员都遭遇过“人生急拐弯”,有过沮丧和绝望。是音乐让他们互相感染和激励,不固步自封,不沉溺于失明的痛苦中自怨自艾。因为音乐,就是治愈一切的力量。
成都市金牛区银沙路8号,一处居民房里,张世维翻身起床。没有开灯,他摸索着穿衣、洗漱、吃早餐。事实上,张世维已经快40年没开过灯,对他来说,灯光和日光一样,都是黑色。
“今天举行艺术团成立10年的庆祝活动。”张世维口中的“艺术团”更像是一支乐器队。十年前,几个盲人带着二胡、扬琴、竹笛、电子钢琴、大提琴、小提琴等混搭而成。
上午9点,“艺术团”10多个成员准时出现在城北一家酒楼的大厅里,到场的还有成都视障者互助协会成员,他们来为这场演出捧场。
悠扬的小提琴,低沉的大提琴,婉转的二胡,清脆的扬琴……旋律响起,所有注意力聚焦舞台:黑西装,红领带,白衬衫,前一刻还裹着臃肿棉服外套的老人脱胎换骨。
没有乐谱,没有指挥,表演者或双目紧闭,或架着墨镜。张世维侧身而坐,用耳朵正对舞台,随着音乐,他的思绪飘回了过去。
双目失明时,张世维才31岁,如今69岁。“看不见已经有38年了,早忘了看得见是怎样一种体验。”
十年前,组建一支盲人乐队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萌生,“接触越来越多的盲人,发现很多人擅长乐器。”张世维把这个理解为,用耳朵找补回眼睛的缺失。
借靠成华区盲人协会,张世维把几个会乐器、曲艺和唱歌的盲人聚拢在一起,先玩玩。
事实上,音乐不是那么好玩的。2013年起“艺术团”独立运行,张世维一人出资维系,“买乐器、找场地、组织排练,这些年花了二三十万。”
2015年起,金牛区银沙路8号附近的人渐渐发现,张世维的按摩店每到周六就会传出音乐声。再后来大家都知道了,“张世维组建了个艺术团,每周六都要排练。”老龙俨然是一位资深“粉丝”,常来旁观排练。
按摩店里的艺术团来之不易。张世维说,为了每周六的排练,换过四五个地方,像打游击战一样,经常被投诉说扰民。最后,张世维收回原本租出去的老房子,把按摩店和家都搬回这里,艺术团有根了。
这套使用面积近200平方米的房子,30平方米经营盲人按摩店,140多平方米用作艺术团排练,不足5平方米是张世维简陋的起居室,“我睡的按摩床,60公分宽,不占位置。”
事实上,张世维什么乐器也不会。尽管什么都不会,张世维却十年如一日,出现在每一次排练现场。像经理人,也像助理,张世维为艺术团找专业老师、安排表演,为大家端茶倒水,保障伙食。几年前,为了方便艺术团外出活动和表演,张世维专门买了一辆面包车。
张世维家里,饭碗放在一个硕大的不锈钢脸盆里,一个扣一个装下约三四十个碗,“人多,这样大家吃饭方便。”
盲人乐师李发文,更像艺术团的音乐老师,会大提琴、小提琴、笛子、钢琴、二胡、吉他等不少乐器,排练新曲目时,都由他统筹安排,指挥大家。每次排练,李发文要从南门坐公交车穿城到西门,妻子总是全程陪着。
走过十年,艺术团经历过无数次人员更替,最多时候接近20人,最少时只有4人。早些年,电声乐器一度是这支队伍的主力,“那时有几个四十来岁的人,他们擅长吉他,架子鼓这类。”张世维说,这个时期的艺术团叫“电声乐队”,风风火火摇滚了几年。然而时有多变,因为几个成员相继离开,“电声乐队”也随之解散,留下几个会口琴、二胡的老人。
在朋友的推荐下,张世维找到拉小提琴的林应朴,拉大提琴和吹萨克斯的冯潜等人,重新扩充艺术团。现在,艺术团比过去更混搭,二胡、琵琶、扬琴、竹笛、大小提琴、电子钢琴等“中西合璧”。
周六的彩排,一直是“朝九晚五”。早上7点半,盲人余光乾就会从新鸿路出发,步行1公里后,坐上二环高架的快速公交,“只坐20多分钟,比以前快多了。只是上去辨别方向比较恼火,走反了就很麻烦。”
余光乾是张世维组建艺术团时找的第一个人,这两个同龄人相识已久。余光乾擅长口琴、竹笛、手风琴、二胡等多种乐器,心里早就埋藏的火种,轻轻被点燃。
69岁的余光乾,记忆里连蓝天白云都没有,“1岁多时因为生病失明”。上帝关上一扇门,通常会打开一扇窗,余光乾慢慢展现出过人的音乐天赋。
重庆深山的一处煤矿,是余光乾成长的地方。那时,余家六口靠父亲在矿厂上班养活。“那时候矿厂每天会放广播,我听到的第一段旋律,就是广播里来的。”一个孩子的内心,就这样安静下来,音乐带着他的人生开始奔跑。
听广播音乐长大的余光乾转眼8岁,这一年,他第一次接触乐器——手风琴。那是来矿厂参观的一个城里孩子的,“听到那个声音时,震惊了!”余光乾至今还能回忆起那时的激动。
11岁,另一种乐器来到余光乾的世界。远方的表姐,带着口琴暂住,趁表姐外出,余光乾偷偷拿起口琴,“只用了两天时间,我把一首从广播听到的歌曲《我们要和时间赛跑》吹了出来。”
无师自通,余光乾首先想到“讨好”父亲,因为《我们要和时间赛跑》是父亲最喜欢的歌。“故意等着父亲下班回来时,把这个曲子吹出来,”儿子的表现让父亲又惊又喜,当即放下话,“改天爸爸给你买一支口琴。”
但父亲远没有许诺时畅快,说好的口琴久久没有兑现。直到一年后的春节,分别拿到了1块压岁钱的兄弟俩被父亲叫到跟前,“父亲让我们把钱拿出来,他再凑些钱,给我买支口琴,”余光乾说,原来父亲一直记得这事,只是家里太困难,父亲无奈。
就这样,一支2.99元的国光牌口琴,成为余光乾人生第一个乐器。然而,口琴居然不到一周就坏了,“特别心疼,又怕父亲责骂。”一着急,余光乾动了“歪念头”,偷拿家里的粮食出去卖了,请人帮忙又买了一支口琴。结果还是穿帮了,原来,托人买回的新口琴和以前那支颜色不一样。父亲知道原委后,非但没有责骂,反而鼓励好好练习口琴。
20岁时,余光乾通过音乐得到从未有过的认可感。那时,他刚学会了一种新技能,用香樟树叶吹奏乐曲,带着这个新本事,他登上矿厂的职工表演舞台,收获全场掌声,“第一次对自己充满自信。”
音乐除了让他找到自信,也帮他找到爱情。余光乾后来被推荐到成都读盲人按摩专科学校,就是在这里,他认识了妻子周文芳,“开学典礼上,她唱歌我伴奏,完成了一曲《假如你要认识我》。”
同艺术团里的大部分队员一样,余光乾的职业是做按摩。早些年,音乐只能是业余生活,“排练新曲目时要先听,在心里记成谱子后才好练习,”余光乾记得,那时听曲目都是边按摩边进行,“客人经常投诉听烦了,哈哈哈。”
如今,队员基本都“退休”了,只有张世维坚持要“做不动时才退休”,因为张世维的按摩店收入,是支持艺术团运作的唯一经济来源。打拼一辈子,张世维曾积攒了一些积蓄,“都用在协会和艺术团”,他觉得很值,“儿子已经不在了,几年前我也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。把一辈子的积蓄和精力都投入到这个乐队里,我觉得很值,这是梦想。”
梦想踩进现实免不了擦出磕绊,队员间的分歧与磨合,有时比解决经济支持更棘手。一方面,有老年人固执的天性在作祟,“队员平均年龄接近65岁。”另一方面,有“职业”和“非职业”的交锋。
66岁的林应朴是乐队的小提琴手,出生小提琴世家的他,曾作为成都市川剧院的优秀提琴手,在中南海怀仁堂等专业级平台演出过。1995年,他因病致二级盲残,人生急拐弯。“刚开始消沉失意,是音乐唤醒我,方才意识到我不该是软弱无用的。”醍醐灌顶,林应朴想凭一技之长做些有益的事情,兴趣和志向把他带进了艺术团。
“拉琴的时候会忘记一切,陶醉其中,并能够治愈一切。”林应朴爱小提琴,因为小提琴给了他“色彩”,更是对他能力的认可。但是,作为艺术团里少有的专业乐手,林应朴一度质疑其他非专业队员的技能,尤其是气头上的时候,双方免不了把缓慢的排练进度归咎给对方。
磨合是每个人都在经历的。余光乾觉得,一个人玩乐器和组团玩乐队“区别太大了”。最难克服的就是配合协调,“尤其是大家都看不见,看得见,配合完成一首曲子时,只把自己那部分记住,盯准乐谱就能行。但看不见就没办法,必须把整首曲子的每个音符都记牢了,才知道什么时候该你。”如此一来,但凡有某个人偷懒,效果就达不到,“练熟一首曲子,至少要两三个月。”
配合越多,队员间的芥蒂越少,林应朴早就打消对他人的成见,反倒赞不绝口,“互相感染和激励,不固步自封,不沉溺于失明的痛苦中自怨自艾。”余光乾也很满足,“在一起排练后,个人技艺不断得到提高。”
共同进退中,艺术团日趋完善,不仅常常出现在各种公益舞台上,还代表成都市参加“四川省第二届残疾人艺术节”,取得三等奖。
周六如期而至,金牛区银沙路8号又响起音乐声,像此刻听到的曲子一样,弹奏者的心里装着“花儿与少年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