萨克斯爷叔:消失的舞厅里,藏着上海的流金岁
作者: 亚博安卓
发布时间: 2022-08-06 12:12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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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路明
编辑 | 王迪
周鸣讲,吹萨克斯跟吃老酒是一样的,一个人没意思,要朋友一起,热热闹闹的,才有味道。他吹了快四十年的萨克斯,酒龄要更长一些。高音透明尖锐,像白酒;低音醇厚缠绵,像黄酒。啤酒一般不碰的,顶多拿来漱个口。度数低了,不够萨克斯。
朋友都说,周鸣酒品好。碰到酒局,周鸣的习惯,是上来先敬一圈。你随意,他干了,毫不拖泥带水。一圈通关打完,再给自己斟满,讲讲笑笑,慢慢搛菜,酒一口一口咪。
两年前,他跟几个老兄弟组了个小乐队:一台夏威夷吉它唱主角,一把电吉它,一把萨克斯。有时朋友邀请,拉过去,老酒差不多了,搬出家伙,一曲《鸽子》或者《you are my sunshine》,气氛就上来了。朋友要给出场费,周鸣坚决不收。他在这行沉浮了几十年,风雨见惯,现在,是为自己。
这天,夏威夷吉它打电话来,说演出行程有变,司机有事去不了,需要周鸣开车子。夏威夷抱歉道,害你老酒吃不到。周鸣咧开嘴笑了,老兄弟,讲得我像酒鬼一样,不喝就不喝,一句话的事体。
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
他出生在大杨浦,上头有一个哥哥、一个姐姐。小辰光,从衣服、球鞋,到文具、书包,多是哥哥姐姐用剩下的。三年级,他入选学校乒乓球队,要求自备乒乓板。他跑去寻姆妈,讨五块钱。姆妈说,做啥。他把事情一讲,姆妈说,谁叫你打乒乓的,找谁要板子去。姆妈转身忙家务去了,他嘴一扁,没哭。他也晓得,爹爹一份工资,姆妈一份工资,养三个小囡,买米买油买青菜,填饱三张无底洞一样的嘴,每一分铜钿都要计划。可是他委屈,偷偷拿把螺丝刀,把姆妈自行车的螺丝调调松。到晚上,姆妈回来了,脸色铁青。赶上邻居来告状,把他踢碎窗玻璃的事说了一通。两桩事体并作一桩。一顿好打。
爹爹姆妈上班都忙,管不着他。那时候的小孩子,大多是散养。他读不进书,上学不背书包,课本卷一卷插在裤兜里,神气的很。不想听课了,就跑到杨浦体育场,看人家踢足球。老爹的教育,第一是做人要堂堂正正;第二是广交朋友,三教九流都得交。他听进去了。后来他知道,爹爹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党,做情报工作。单线联系的上级牺牲后,便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。爹爹看得开,懒得去争什么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为有牺牲多壮志。当初为之奋斗的,不是都实现了吗?比起死难的战友,这点亏又算得了什么呢?
街坊里有个小阿哥,比他大三四岁,吹的一手好竹笛。夏天夜里乘风凉,小阿哥竹笛一响,里三层外三层围拢。他挤在人群中,汗流如崩,听得入了迷。多年后他说,小阿哥本是音乐学院的料,可惜家里没条件。后来小阿哥轧了坏道,当“三只手”。因手指灵活,业务能力强,圈内有名。有一回,小阿哥在市百一店“做生意”,见几个外国女人买东西,上前一靠,轻松得手。出门没走几步,被人背后一把钳住。原来这几位是大使夫人,有便衣暗中保卫。便衣怒斥昏头,偷到此地来,损害国家形象,要判几年。小阿哥汗涔涔下,晓得这记祸闯大了。便衣压低了声音,放你一条活路,赶紧把皮夹子送回去,算戴罪立功。手脚清爽一点,要是被发觉,哼哼。小阿哥点头,手止不住地颤抖。商场叫来几个女服务员,介绍新产品,拖住大使夫人。数人掩护小阿哥,悄悄靠近,手指一松,神不知鬼不觉,把皮夹子放了回去。以上这些,都是小阿哥“出来”以后跟他们讲的。小阿哥忿忿不平,讲好戴罪立功,结果呢,该判几年判几年,一点优惠没有,娘个冬菜。
他17岁离开家。大哥去了黑龙江,二姐进本市的工厂,轮到他,爹爹讲,小赤佬太皮,要锻炼锻炼,送他去了部队。他明白,老爹是怕他学坏。大杨浦工人子弟,拉帮结派,好勇斗狠,赫赫有名。控江、凤城、定海港路、449弄、高郎桥……讲出去,哪一个不是响当当,砸在马路上一个坑。他记得清楚,76年3月2日,他胸佩大红花,告别了爹爹姆妈,敲锣打鼓声中,在沪东工人文化宫门口上的卡车。他对自己说,男儿志在四方,不许哭。狠狠地抽了一把鼻子。
军乐队缺人,领导看中他的机灵劲,推荐他去学长笛。或许是受小阿哥的启蒙,他自小喜爱音乐。以前吹个竹笛,得厚着脸皮跟哥哥姐姐借,如今有了自己的专属乐器,欢喜的跟什么似的。几年部队生活下来,长笛练得炉火纯青。复员后,他进了虹口区的国营工厂,过上了朝八晚五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