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曰: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。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”如果说齐桓公是春秋第一霸,那么管仲就是春秋第一相。可见,管仲确实是春秋史上一个关键人物,也正因如此,管仲成了一个胡适所谓的“箭垛式人物”。战国秦汉学者抒发政治主张时,往往将一些符合自己观点的传说,套在知名历史人物身上。结果就是这些历史人物像箭垛一样,被附会的事迹越来越多。
管仲
这样的历史人物很多,比如上古帝王有伏羲、黄帝、大禹,商周贤臣有伊尹、周公、吕尚。而管仲作为春秋第一位名臣,也是大家乐于传颂的对象。战国时的齐国有着当时天下的文化中心——稷下学宫,稷下学宫的学者甚至专门编写了一部《管子》,这部书直到西汉都一直有附益,可以说是一部集体创作的托古改制作品。其中不少故事相当精彩,以致被后人耳熟能详;也涉及一些政治、法律、军事史料,被学者广泛运用研究春秋齐国史。
除了《管子》以外,记录管仲的史书还有很多。其中比较系统的有《国语·齐语》《史记·管晏列传》及新出的清华简《管仲》,此外,《左传》《论语》《战国策》《韩非子》《说苑》《汉书》等也都零碎记录了管仲的若干言行。其中公认《左传》是记录春秋史最可靠翔实的著作,而其他史书在叙述春秋史时,多少存在一些托古改制的成分。所以,我们要考察管仲的历史,应该对战国秦汉史料认真辨析,尤其要注意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。
一、管仲出身并非贫寒——《史记》不可信
《史记·管晏列传》中借管仲之口讲述他早年的经历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走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”管仲是颍上人,曾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,分钱时每次给自己多分配,也曾多次被主君驱逐,还曾多次作战都逃跑,可以说经历非常坎坷了。
《战国策》说“管仲,其鄙人之贾人也,南阳之弊幽”,管仲是住在城外的商人,在南阳一带穷困潦倒。《管子·小匡》管仲自称“夷吾尝为圉人矣”,还做过弼马温。《说苑·复恩》中管仲说“吾尝与鲍子负贩于南阳,吾三辱于市,鲍子不以我为怯,知我之欲有所明也”,即他做生意还多次被羞辱。《说苑·尊贤》说“管仲故成阴之狗盗也,天下之庸夫也”,原来他还偷过狗。《说苑·善说》说“昔者管子说襄公,襄公不说”,原来管子还游说过齐襄公。
以上关于管仲出身的诸多史料,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说他出身贫寒,且事事不顺。这些记载,其实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人,他就是管仲齐国的前辈——姜太公吕尚。
同样是《战国策·秦策》,说吕尚是“齐之逐夫,朝歌之废屠,子良之逐臣,棘津之雠不庸”;同样是《说苑·尊贤》说“太公望,故老妇之出夫也,朝歌之屠佐也,棘津迎客之舍人也”。吕尚被悍妇逐出家门,在朝歌卖肉亏本,被子良氏所废黜,连在棘津卖身都没人要,这与管仲的出身是多么相似!但我们也要注意,《秦策》中说出这些话的策士姚贾,本是一个“子监门子,梁之大盗,赵之逐臣”,为了游说秦王政任用自己才说出这些典故。
其实姚贾不是在叙述历史,而是在说明道理,特别是战国这个贵族政治解体的时代,下层游士为了能被君王看重,有意将一些历史名人塑造成出身低微,所以尚贤思想在诸子中非常流行。但是他们讲述的这些史料,至少不会被所有人接受。比如孟子就说吕尚是“天下之大老”,也说管仲“举于士”,那么吕尚原本就是极有声望的长者,而管仲也是从底层贵族中选拔出来的,并非贫困潦倒、霉气冲天的小贩。
除了与其他记载存在一定矛盾,这类史料最大的不可信,就是以今度古,认为春秋与战国的社会形态是一致的,而春秋战国之际恰恰是大变革时期。简单来说,春秋以前的社会主体是氏族,因为铁犁的普及与牛耕的推广,战国以后的个体家庭成为社会主体。只要把握了这一条线索,就能注意到不少战国以前的人物,对于其贫贱出身的叙述都缺乏可信度。当时个人与氏族是一个整体,即使处于氏族中的底层家族,依然拥有共同的田产份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