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自《呼吸:音乐就在我们的身体里》,杨照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。
推荐理由:古典音乐从来不会拒人于门外。再复杂的音符形式,只要有一些背景的准备,只要跟人的某些根本际遇有所共鸣,我们就能进入作品里。在这辑随笔集中,杨照不仅仅是去赏介那些经典的音乐作品,更重要的是,他要带领我们走进那个时代,走进音乐家的人生,知晓那些让音乐变得如此有魅力的秘密,从而能更好地感受乐曲中的动人之处。
简化最可怕的,
是让我们忘记了简化,误以为,甚至自我欺瞒, 认定拥有了全部。
什么样的音乐、什么样的歌曲,最能够代表欧洲?欧盟的官方选择,是贝多芬以席勒的诗谱写的《欢乐颂》。
欧盟正式选定“盟歌”那天,哲学家赫勒(Agnes Heller)写了一篇一点都不快乐的评论,她沉痛地哀悼,此举等于“宣告了贝多芬《第九号交响曲》的死亡”!
赫勒的意思,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,是现代生活中,我们有了越来越强烈的“换喻”习惯。
文学中的“换喻”,讲的就是“以小代大”的技巧。将整体当中的一部分,拿来代表整体。例如说“王冠”明明只是国王身上的一项配件,然而文章里提到“王冠”,指的通常不会只是戴在国王头上的东西,而是国王,甚至是国王地位与权力的总称。
现代意识心灵中的换喻,则是让自己拥有了事物的一小部分,就可以创造出拥有事物全部的幻象,例如崇拜明星,因而会购买代表明星的签名纪念品,拥有签名纪念品,就像拥有了明星一样满足。
这种换喻习惯,创造了大批商品化的机会。任何吸引人的东西,都可以制造成可以被带走、被拥有的商品,以小商品取代大整体。
换喻换久了,人们也就学会假戏真做,只要掌握到一点点皮毛、片断,就可以说服自己不再需要去征服整体了。
一个乐段也不能少
对赫勒而言,《欢乐颂》是贝多芬《第九号交响曲》第四乐章人声合唱的一部分。《欢乐颂》不等于第九号的合唱曲,合唱曲不等于第四乐章,第四乐章更不等于《第九号交响曲》。
《第九号交响曲》(又称《合唱交响曲》)不是只有合唱,《第九号交响曲》的意义,是成功地将合唱融入交响曲式里,让本来就已经很丰富、很复杂的交响曲,更丰富、更复杂。
然而《欢乐颂》被抽离出来,一再反复传唱,其效果却刚好相反。《欢乐颂》成为《第九号交响曲》的代表,教人遗忘了那被代表的整体。《欢乐颂》越风行,就会有越多人只听只唱《欢乐颂》,却以为自己领略了《第九号交响曲》。简单的《欢乐颂》驱逐、淘汰了复杂、丰富的《第九号交响曲》。
我们将再也无法理解,更不可能欣赏贝多芬为了将人声放进器乐交响中所费的苦心。器乐与人声结合不是新鲜事,多少宗教圣乐,包括贝多芬自己做的《庄严弥撒曲》,都是器乐混合人声。稀奇的是,人声和器乐不要作为敌体存在,而要在音乐形式上自然地使人声成为乐曲的一部分,穿插在器乐中,浑然一体。贝多芬为了怕人家一听到合唱,就用听教堂唱诗班的态度来听,忽略他交响结构中所做的不同安排,他特别让乐曲前面三个乐章,纯粹只有器乐演奏。前面三个乐章,明明白白只能是一种作品——器乐交响曲。
然而这样的安排,制造了艰难的挑战。那要如何在既有既成的器乐模式中,在第四乐章加入合唱人声,而能够让人家觉得毫不勉强,甚至觉得人声合唱来得再恰当不过?
贝多芬让第四乐章在一片茫然混乱的状态下开始。悠远、不确定的几个和弦,这里那里不连贯地涌冒着,好像找不到应有的位置。接着,不同和弦引出了前面三乐章出现过的片段乐句,谈不上什么结构。
感觉上像是前面三乐章原本各自井然的秩序被打破了,可是却一时找不到如何安排让三个乐章呼应成一体的原则。听到第四乐章前三分钟,我们担心这曲子似乎要散掉了,分解成三个合不起来的部分,当怀疑与焦虑升至最高点时,冷不防地,一段简洁干净的旋律,毫不勉强地起而收拾局面,沉稳、自信、包容。在旋律之下,早先错乱的和弦、旋律片段一一归队,瞬间,秩序,或说秩序的暗示浮现了。
人声合唱正式揭露了秩序。如此,人声合唱非但不突兀,还成为挽救乐曲必要、必然的部分。听众不会怀疑问:“为什么冒出这个东西来?”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:“还好来了这么一段!”
如此悉心精巧的设计,去掉了前面三个乐章,去掉第四乐章前面的混沌,就不可能有意义了。《第九号交响曲》当然不只是《欢乐颂》。
贝多芬后期风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