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青峰 资料照片
【戏剧名家讲故事】
小时候,父亲是县剧团的副团长,我的寒暑假大都在戏园子度过。背行李,卷铺盖,乘拖拉机,跟着剧团上山下乡。白天看尽风俗人情,晚上搬个小凳子,坐在拉主胡的师傅边上,注视着戏台上的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。懵懂的我,知道了礼义廉耻,知道了善恶美丑,知道了世态炎凉,知道了人情冷暖。对于我来说,看戏,可能比课本上学到的还要多。皖人陈独秀先生有言,戏园者,实普天下之大学堂也;优伶者,实普天下之大教师也。
看戏的日子,何其畅快。忽然有一天,剧终之时,放眼四周,观众群里尽是花甲老者,年轻人寥寥无几。似乎一夜之间,戏曲被冷落了。我的同龄人,都上哪儿去了?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出现了电视,出现了流行歌曲,出现了舞厅,他们有了更多的选择。
但我对戏曲的痴迷却与日俱增,欲罢不能。以至于在提交高考志愿的时候,我“选择”了远高于我的成绩水平的清华、北大和复旦。我偏科太厉害,但又不想上一所平庸的专科学校,于是耍了个小机灵,填报三大名校,等于放弃了任何被录取的可能性。我想着,索性复读一年,争取能上一所戏剧学院,学编剧。而在高考复习最紧张的时候,我无师自通地写出了戏曲处女作——《之江潮》。当时的语文老师陈豪,是个老先生,他曾经发现我在课堂上偷偷写剧本,并不过多责骂我,而是微笑着鼓励和开导我。这是我人生记忆里极其迷人的微笑,解开了我未来人生之谜。
如今,我的戏剧人生已经展开了三十年,其中我经历了漂泊无依的日子,度过了困顿迷茫的时光。何以漂泊无依,何以困顿迷茫?皆因我选择了戏曲这条路,传承好戏曲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。如今很多年轻人谈起戏剧,却不知戏曲是何物,说什么戏剧是先锋艺术,戏曲却是曲高和寡,诸如此类云云。很多年前,某卫视曾有个综艺节目,让当红歌星唱戏曲,还请了各剧种的老艺术家当导师。歌星们唱戏唱得并不好,却不乏拥趸。看,那些个流量明星们,前呼后拥,气派十足;而那些导师们,真正的戏曲大家,上台前却是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小化妆间里。我始知道传承、守护好戏曲瑰宝对我辈来说多么任重道远,我立志一定做好戏曲的守护人。
对于我来说,只有不停地创作剧本,与历史对话,与现实呼应,才是赋予戏曲不竭生命力的办法。于是,这三十年,我写出了近五十部戏曲剧本。
越剧《赵氏孤儿》里的程婴,是让我坚守在戏曲阵营的“伯乐”。那些年,我陷入了生活的窘境,意欲离开戏曲另谋生路。有一天我发现了程婴,发现了忍辱负重坚守十六年的程婴,我顿时醒悟,不能放弃戏曲。那是一个瑟瑟秋风中迷茫挣扎的程婴,一个历经人生大悲大痛大屈辱,却最终孑然一身、返璞归真的程婴!我这点窘境算什么?一个月闭门不出,我写出了《赵氏孤儿》。始才豁然开朗,戏曲这个中华民族最具生命力的“娱乐”,煌煌千年,薪火延绵,必定不会轻易地在新娱乐浪潮中淹没。从此我更坚定了传承戏曲瑰宝的信念。此乃第一味,坚守也。
越剧《大道行吟》里的孔子,让我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体悟。只见他,驾着一辆破旧的牛车,率着百多个弟子,一路歌哭一路游。这是个流浪的君子,为了心中一份执念而行走大道的圣人。圣人并非天生,唯经历千磨百折,犹然心系苍生,坚守人格,坚定信仰,坚持理想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,苦心孤诣,终成圣人。写作《大道行吟》,是先贤之精神羁旅,是吾辈之道德寻根。搁笔之时,正值不惑之年,我心不惑。戏曲写作于我而言,是为了寻觅一种归属感,内心深处始终处于如痴如醉的漂泊状态。纵然漂泊,泰然自若。此乃第二味,明志也。
越剧《青藤狂歌》里的徐渭,是一个全能的怪才,八试不第,九次自残,一次次地想把笔底明珠货与帝王家,却屡遭重创;一次次地想要了结痛苦的生命,却又都奇迹般活下来。人很难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,因而芸芸众生大多选择认命。徐渭没有认命,他选择抗击命运,试图战胜命运,以与生俱来的狂傲和不屑,鄙视着命运的卑微、苛酷和惨烈。徐渭的晚年,写了一本《畸谱》,记载了自己一生的大事,也不掩饰过失、回避劣迹,将自己的灵魂昭然于世,“有不知耻以为耻”。假如徐渭妥协了,世故了,圆滑了,可能人生不至于如此悲惨。此乃第三味,天真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