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,18岁时到沪上一家酒店“学生意”,看到年纪相仿的同伴拉二胡,便心生欢喜,也把玩起来。同伴发现父亲玩得比他好,就把二胡借给了父亲。父亲祖籍绍兴,所居住的山西北路58号整幢楼都是绍兴人,越剧是各家每日必听的,父亲自然而然把会唱的越剧唱段作为练习曲反复拉奏。爷爷偶尔发现我父亲竟然能在短短的半月中拉出像模像样的越调来,十分欣喜,立马为他借了把红木越胡供父亲练习。父亲也不负厚望,勤勉不已,冬练三九,夏练三伏,还时常参加街道文艺宣传队活动,在频繁的宣传演出中磨炼琴艺。尽管宣传队没有一分报酬,但是父亲却是乐此不疲,因为这个宣传队最有名气的是越剧小戏,父亲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和演奏越剧,当年红遍上海的戚派著名唱段《婚姻曲》,袁派、尹派合璧的《山河恋》唱段,都成为父亲反复苦练的曲子。经过近两年的历练,父亲俨然成了一名民间演奏能手。
凭借一手超群的演奏技能,父亲被顺利招进奉贤县新华越剧团,成了一名专业演奏员。1958年被剧团推荐进入江苏省戏曲学校进修,专攻越剧演奏,回团后成了剧团主胡演奏员。母亲小父亲5岁,因为喜欢越剧,初中毕业就报考了越剧团,凭借一副好嗓子成为剧团的老生演员。有趣的是,当时父亲还是招生考官之一,一次招考竟招来了自己未来的另一半,此事也成为剧团的一段佳话。自此我的父母都与越剧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上世纪50年代的县级剧团,演员鲜少有受过专业训练的,大多是戏班出生,除了师傅教习基本功,教唱腔是主胡的重要职责。父亲秉性好强,追求完美,对演唱的质量要求严苛,nmgzhzs.com,小到一段过门,细到一段托腔,都要和演员做细致的磨合。为帮助演员唱准每个音,拿捏好运腔,他会不厌其烦反复陪练,每字必校,每音必纠,直至演员完全掌握。母亲常常抱怨:他对日常生活琐事粗枝大叶,唯有教唱腔时最有耐心,从不含糊,唱个几十遍都不烦,如能在家里事也这样,为妻我岂不省力很多。母亲嘴里虽埋怨,但心底里还是很佩服父亲的专业能力,遇到排戏和乐的时候,是绝不会与父亲较劲的,而父亲遇到唱腔问题也从不允许求次,因为他们都知道戏比天大。
一个县级剧团,有了司鼓、主胡、副胡、琵琶、扬琴、月琴、三弦、笛子等几样乐器,一个七八人的乐队便成立了。那时乐队成员不很稳定,会出现挖角离队、因各种不顺心闹情绪直接撂挑子的情况。一旦出现某个乐器的缺岗,演奏质量便会不如人意,直接影响演出效果。此时,作为乐队演奏核心的父亲便会十分懊恼。为了解决缺岗问题,父亲暗中学习司鼓、琵琶、扬琴,最后硬是把自己练成一名多面手,可以随时顶岗。记得父亲曾经告诉我,练好琵琶轮指功有一个诀窍,就是在大冬天手上裹上冷水毛巾练习,直至练到手冒汗毛巾发热。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科学,但是想着,父亲当年必定是用这个方法苦练过的。
在那个年代,越剧一度成为“四旧”,父亲转业成了造船厂的出纳,母亲成了社区医院会计。职业的彻底变换,一下就隔断了父母与越剧的所有联系。只记得家里有一把二胡,父亲偶尔会拉几首红歌,在曲子转换过程中,会听到一些很柔美缠绵的越剧的旋律夹杂其中。那一短暂的瞬间,父亲会有特别温柔的表情,抑或会闭上眼睛沉浸其中。
后来,媒体开始播出越剧,越剧名家们一一复出,父母欣喜不已。邻居家保留的留声机和越剧唱片成为热门,许多个夜晚,父母和邻居们围坐在一起,仔细倾听《红楼梦》《盘夫索夫》等名家唱段,陶醉在每个唱段之中。家里垫底的从未启封的木箱被翻了出来,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越剧曲谱。那段日子,父亲拉琴的频率明显增加,“尺调腔”“弦下调”在他的手中缓缓流淌,母亲则在一旁协助翻谱,跟着吟唱。当时,我看到父母沉醉的样子,感觉这旋律应是父母心中最美的天籁。
1978年5月,原来越剧团的老友们聚在我家,商量着用一场折子戏来庆祝越剧重获新生。之后两个多月,父母的业余时间全都无偿交给了排戏。演出中,父亲还是当仁不让的主胡,母亲不仅担纲老本行老生唱段,还兼任梳头扮装。在舞台上,母亲戴上髯口,换上紫袍,嗓音宽亮醇厚、板眼精准,与台下拉琴的父亲,配合默契,获得了阵阵喝彩。台下的我看得目瞪口呆,从未想到年近五十,平日里操持家务还有些唠叨的母亲,上了舞台竟有这样的风采。此时,父亲注视母亲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专注,此刻的妇唱夫随是如此的心领神会,这幅琴瑟和谐的画面,我至今记忆深刻。